回首暮云远。

夜变(修改版)

也碧友情向吧

古风架空+原创人物

写了一堆我很想写不过和CP没太大关系的东西【扶额

非常感谢我车和我川给我的建议,

的确之前写得有不少混乱的地方,

修改了一下可能读着会顺畅一些。

之前的版本:夜变(一)(二)(三)

这次三部分一起发,打一下CPtag~

欢迎不嫌麻烦对比着看的同志,欢迎各种建议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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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 

一道孤月俯视着贺燕山脉。它漆黑的山体兀地从平原上耸起,仿佛大地深锁着眉头。

 

燕畿与周围的二十四县就这样为它所隔。

 

这一隔,便是天上地下。

 

山阴,王侯富豪汇聚之地,广厦千顷,寸地寸金;山阳,力役贩夫蚁居之处,老幼贫弱,仅有立锥之所。

 

贺燕山这两侧的图景,自古皆然,若不是那夜的一场暴变,人们恐怕会将这像四时节气一样习以为常。

 

仲冬近末,贺燕山上的树木已经变得瘦削漆黑,枝干在夜风的冲击下互相倾轧,摩擦声夹在呜咽的风中,在整个山脉间弥漫着。无根的落叶被寒风驱赶得四处奔逃,在冰凉坚硬的山石间翻滚。一些则直接被大风掀起,在空中无处着力,惊异着,战栗着,最后被狠狠摔在三尘观古旧的山门上,击得近乎破碎。

 

月光从窗纸渗进屋里,地上铺了层淡淡清霜。

 

王也从枕头上抬起头,落在窗户上的树影近乎邪魅一样狂舞着,叶子模糊的黑影翻飞旋转,时不时刮磨着糊在窗棂上的薄纸。

 

王道长心里很不好受。

 

他昨天睡过早课了,被师父云龙罚扫一个月的院子,本以为冬月末树上应该没什么树叶了,可今天看来整座山的落叶都给吹进观里了。

 

这风是要把屋子吹走不成,道士忿忿地想,连房梁都似乎在隐隐颤动,落下几缕灰来。窗纸其实已有几处裂开了,撕开的纸片支棱着,寒风如注,从黑洞里倾灌进来。

 

王也摸了摸身边的小道士。小孩儿裹在夹被里,缩成茧状,只露出个小脸,幸而还有些余温。小棠子刚进山门一年,尚不会行炁,这样的寒夜迟早给冻出伤寒来。青年于是连小孩带被子往自己被窝里一拽,然后伸手进去把小棠子拉出来,搂到自己怀里。

 

风还在吹着,它继续在黑暗里奔袭,刮过落漆的院墙,摇动着木门上锈了的铁锁,想要掀起屋顶上静默的石瓦和塔松。声涛从粗粝的树木间喷薄出来,仿佛无数哀泣的灵魂在人世间冲撞,肆意放声悲号,一声连着一声,冲散了青年的梦。他叹了口气,气息瞬间淹没在滞塞的鼾声里。怀中,小棠子依旧安眠,吐息拂过他的喉结。他从道士的怀里往上挣了挣,和他鼻尖对鼻尖,然后伸出手,扒着王也露在夜寒中的肩膀。孩子的手已经和他的一样热了。道士便撤出来一条手臂搭在被子外,两脚从里面踹出来,露在夜寒里,心顿时静下不少。小棠子的吐息尽管均匀,却如同蛛丝一般,在混乱的黑夜里飘摇,道士听着,追着,觉得熟悉又安心,好像一个保证似的——明日将会同过往一样相安无事,睁开眼睛依旧是不变的白日光。

 

“咚!咚!咚!”

 

声音从门后发出,而门却悬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,载着那些声音离他越来越远。

 

“咚!咚!咚!”

 

仿佛有人敲击着的河冰,沉闷的响声砸向凝滞的水流,从上面向他的脸扑打过去。道士的眼睛醒了,开了条缝儿,对冰面上扭曲模糊的脸感觉到一点好奇。

 

“王也师兄!”

 

小棠子的声音彻底把他炸醒了。见他醒来,男孩儿便跳到炕下穿起鞋子来。

 

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点燃了,忽明忽暗的烛光将四壁照得模糊又黯淡,炕上的其他人已经穿起衣服了,慌乱的黑影投在光秃的墙上,时不时便溜走一个,留下一片令人恍惚的空白。 

 

“这是怎么了?”王也问道

 

“有人闯山门。”

 

正殿只摆了两根蜡烛,火苗在漆黑的烛芯上摇曳着,透明的烛油沿沟痕纵横的烛身流下,渐渐变得浑浊,最后成为这斑驳烛身的一部分。

 

烛光只能照到天尊塑像垂下的衣襟处,流畅的褶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柔和雍容。随着光芒黯淡下来,坐像的上部皆没入黑暗里,显得有些深不可测起来,最后只有个头颅的形状隐隐浮现,模糊得仿佛是观者凭记忆在眼前勾画的幻象,这幻象还包括天尊俯视下来的目光——每个走过来的人都会往上看一眼,仿佛再确认什么似的。

 

烛光映红了太师爷的脸。皱纹疲惫地堆积在他精瘦的面部,好像无数拉长了的欲阖的眼睛,疲惫得忘却了自己。老人对面,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粗布短衣的汉子克制地说着话,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西北的土腔,讲到抑制不动处,声音便吞没在烛光里,留下大段的沉默,唯有女人的啜泣声浮起又落下。

 

这些应该都是那几个男人的妻子。她们就在粗壮的殿柱后躲着,把自己埋藏在黑暗里。不经意间会有肩膀或衣袖的轮廓露出来,等意识到的时候又飞快地缩回去。有个声音在啜泣之间轻唤着阿母,虽然微弱,听起来却格外温柔动人。

 

这个发现引得殿门外聚集的年轻道士们一阵骚乱。他们扒着门缝儿或窗户,眼睛贴在上面,想一见姑娘的光景。有人说看到葱白的手腕子了,上面还有只银手镯,这叫后面的更急了,扒拉推搡,差点儿把前面的人推倒进门里去。兴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,那女子还真在往门窗处走得近了,瞟了一眼之后,就立刻缩回去了,好像在拿着饵试探一群饥饿的鱼儿似的。

 

王也坐石台上掏耳朵,小棠子要他把自己抱起来,他也想看小娘子。

 

“看什么看,人家都无家可归了。”

 

“啊?”

 

“他们不是闯山门,是被迫逃到我们这里的。”他把一群皂吏如何破门而入,如何砸烂家什,最后一声不响地离开的事情和小道士说了一遍。

 

“这是官府还是山贼啊!”

 

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,都一样的。”

 

师傅没再提扫地的事情,他让王也端着药盘侍立一旁,自己则屏气凝神,给其中一个男人治伤。这些人仗着自己过去练过几天功夫,和闯进自己家门的人动了手,虽说把皂吏们吓退了几个,可过后便连夜带着家眷往山里逃。本想找个山洞过夜,没想到夜风太大连火都生不起来,再加上身上有伤,便带着妻儿家眷,往观里投奔来了。

 

果不其然,在客房安顿好几个不速之客后,太师爷要师父们去他屋里议事。老人回头看了一眼,王也正巧端着药瓶抬头,他看到烛火凝聚在老人微阖的双目里,本来内敛的眼神此刻却有些灼灼逼人。

 

“别跟去了。”老人缓缓道,“你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。”

 

云龙回头看向自己最操心的徒弟,拿过他手中盛药的木盘。

 

“听太师爷的话,回去睡觉去吧。”

 

王也对着几位长辈行礼,直到他们悉数步入太师爷的屋中。接着,道士便趿拉着步子去后院拿笤帚。

 

反正也睡不踏实了,还不如干点活儿。

 

这时风渐渐地住了,再也撼不动坚硬的枯枝了。吹得破散的乌云断断续续地垂悬在天际,让凛冽的月光逼得不敢再靠近半分,直留出一片澄澈的空宇来,有万千星辰在其中微微闪耀。

 

见此情景王道长索性把笤帚往地上一放,倚着吕祖殿冰凉的朱门,坐在地上看起夜景来。

 

这个时候,山上的野物要么已在巢中入眠,要么早因凛冬将至而四散奔逃。间或升起一两声寂寥的嘶鸣,也因为穿透密密叠叠的山林而模糊得无法分辨是什么是生灵发出。又或者,这声长嘶只不过是由他的心所生发的幻象——近期这幻象发得越频繁了——一只踟蹰的白鹤。它在露晓时分,踯躅于寒枝之间,望着幽杳的北方,时而低首,时而嘶鸣,拍打着翅膀,腾起又落下。“你清楚自己该做什么。”他心底似乎隐约升起老人遥远的声音, “十年苦修,奇门已成……小也子,你的机缘就在于此了。”但它并不等他是否准备好啊,也不管他是否仍有留恋,就这样发生了,蓦地降临在他头上。他这是在向那个声音抱怨,还是再向自己的心抱怨呢。太师爷,还真有千里传音这样的功夫啊,老人当时并没给他回答,现在王也明白了,若在那恒久的沉默中听到便是有了——其实一切答案在人心里早就定下了。

 

随着黑暗涌入斗室,师兄们的议论渐渐冷却了,最后在彻骨的寒冷中静默下来。小棠子却没睡下。他两条腿插进被窝里在炕上坐着,脑袋偏向王也那里,目光犹豫着,试图寻到一个可以停留的轮廓,却发现只能在黑暗里没有着落地悬着。渐起的鼾声仿佛催着小孩儿似的。最终,他起身把师哥掀开的被子铺好了才缓缓躺下,钻入那忧虑又湿冷的梦境里。

 

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时不时飘入道士的耳中,那是殿中之人执拗又温柔的泣声。它从木门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钻出来,化到无声的月光里,笼罩着遍布清霜的庭院。道士观望着自己的幻象——现在它变成了凝在掌心里的一滴水珠,情爱的光从里面折射出来,纯澈,又让人心碎。

 

王也或许会在吕祖殿外一直守下去,直到里面害着相思之苦的女子不再有轻生的念头,直到她肯推开那扇门,从里面走出来,面对这个凛冽的世界。

 

那么,他准备好了吗?

 

小棠子从沿廊里走出来,揉着眼说太冷睡不着,还是师兄你胳肢窝暖和。接着就听见咯吱一声,从吕祖殿里跑出一个小娘子来,一双秀目盯着师兄弟俩,含着几分嗔意。

 

“别苦着自己了,你们没缘分的。”王道长伸了个懒腰,

 

“一寸相思一寸灰,何必呢。”

 

他拽起脚边的笤帚走下台阶,缓缓地扫起落叶来,

 

“你回不了燕畿山阳啦,和父母还家吧,那里或许还有前途可奔。”

 

小棠子问他赶人这事儿他还算出啥了,王也叫男孩儿先跟他一块扫地,吃完早饭再陪他上山尖儿溜达一趟,到时候什么都明白了。

 

“得,让师傅发现,咱俩又得抄经去了。”

 

王也说他俩以后再也不会抄经了。

 

早饭囫囵吃过之后两个人就往后山跑,一路连躲带藏,刚要开门的时候却被昨晚的那位女子叫住了,她叫他们带上她。

 

“那你就负责扶小娘子上山吧。”他对小棠子说。

 

“你是不是算好了小娘子会跟来才叫上我的。”

 

“你猜啊,你平时不是最喜欢猜我在想什么。”

 

三个人在林中穿行的时候夜色虽已退了几分,但昏沉的云层依旧笼罩着天空,令人分不清是黄昏还是破晓。东方有一层淡淡的红光,远处树影模糊而漆黑,那些细密的枝桠如同一层化不开的愁雾,悬在视野停止的地方。山里仍然有些风吹着,不似昨夜那样猛烈,却不知不觉地侵入人的衣衫,使肌骨在瑟瑟清寒里发颤。

 

不到半个时辰,三个人就来到了山尖。大片的阴云如同撕落的薄絮浮盖在大地与群山之上,由西向东蔓延开来,渐渐稀薄。微薄的日头埋没在一抹深青的云堆里,浅浅的赭红染上东方澄净的天空。小棠子往山下看,山阴处楼宇森然,街衢寂寂;山阳处虽然一片萧条,却笼着股淡淡的尘烟,静下心来还能听到虫语一般的人马喧嚣之声。他回过头来看师兄,王也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,可是有一瞬间小棠子却觉得自己在看一座塑像——满面霜色,目光清冷,碎发野草似的在风里吹起吹落。他下意识碰了碰师兄的手,还是热的。王也指了一个方向让他看,越过山石树木阴冷的轮廓,晦暗的屋顶间有一条缓缓移动的绳线,像极了负食前行的蚁群。

 

那是人,被迫回迁西北的人。

 

“想必和重建的丝绸古道有关吧。路若是通了,没有人的话依旧会被黄沙淹没啊。”

 

他转过头,看向暗自拭泪的女子。眼泪在她白玉似的的下颌上悬着,蓦地滴在脚下坚硬的山石上。

 

小棠子过去安慰,没成想她竟放声哭了出来。在时而恸嚎,时而抽噎的泣声之中,太阳已从重云中露出半壁圆轮,纯粹的光芒,尽管仍有些单薄,却冲破了东方的雾障。

 

还不够啊,这太阳还且升不起来呢,这风也且吹不走遍天的阴云啊。

 

虽说风吹得越紧,天宇便越澄净,但苦的是地面上匍匐的万千生灵,只能被劲风裹挟,何时息止,何时坠落,何时风又起,全然没得选择,它们何罪之有呢?

 

“哼,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!”小棠子忿忿骂道,却诶哟一声被师兄投过来的石子砸了脑袋。

 

“你这小东西,也敢谈天下苍生?”

 

女子的哭声渐渐止了之后三个人便动身往观里走了。中途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荷包,递给了王也,说早饭的时候见他俩没怎么吃就走了,挨到中午肯定不好受,这枣子是她逃家时临时带的,预备在山里应急用。王也说小棠子爱吃甜的都给他吧,小道士登时反问道,怎么上次逮到野鸡的时候不见你让给我,王也说那样的珍馐,道行不够的人消遣了恐怕有损修行,所以师哥我替你挡了一劫。枣子的话,凭你这修行吃了也无碍。说罢便笑着继续下山,任凭小道士在身后连珠炮似的呸了他半天。

 

小棠子哼了一声,转头接过了姑娘的荷包,见姐姐湿莹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笑意,满腹的怨气也一下子散了。遂笑嘻嘻地拉了她的手,一面往下缓缓移步,一面喊他师哥走慢一点等等人家姑娘。

 

但三个人的说笑没持续多久,能从树影间看见道观院墙的时候,一阵女人的嚎啕声便击中了他们。女子登时脸色煞白,幸而小棠子抓住了她的手臂,否则这一软肯定会滑下山去。

 

“别怕,我先去看看。”

 

王也安慰女子道。他对孩子说,

 

“你可把她的手给我抓住了。”

 

小棠子狠狠地点了点头,握着女子手臂的劲儿又加了几分,可就看年轻道士还往没下走几步,便突然一回头,朝女子吹了一团符灰。姑娘登时就昏了过去,若不是王也两三步迎面跑上去接住,恐怕连拉着她的孩子都要栽下山了。

 

师兄你居然趁火打劫!

 

王也把女子往肩上一扛,墩得稳当了之后,空出的左手照孩子脑门儿就敲了个爆栗。

 

“你何时见我欺负过你以外的人了。”

 

“欺负师弟还有理了。”

 

王也说肯定是因为官府上山抓人了,她父母没藏住。现在能留一个是一个。他叫小棠子赶紧多兜点枯叶,然后找了个平整的地方铺了,这才把姑娘放了下来。

 

“你把她看好了,当前儿豺狼虎豹可是正没得吃。”

 

小棠子点点头。

 

王也看师弟树叶兜得匆忙,衣服发髻上都是草毛,一边说他像个小乞丐,一边一根根地给他往下择。

 

小男孩儿说自己上山之前不算乞丐但也差不多是了,富家子弟谁会进道观啊。

 

他师兄听到这话愣了一下,拍了下小孩儿的后脑勺。

 

“你又什么都知道了。”

 

王也从后门进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了,破败的屋檐在照得灰白的地面上留下棱角分明的黑影,时而有风撩过灰砖缝隙间的草毛,给这凝滞的场景添了几分活气。

 

日头下面尚有几分微薄的暖意,等转进阴影里后尖利的寒气便侵袭而来,道士只得又在周身行起了炁。他先是溜进了一趟伙房,再出来快到前殿时,只听到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,那人似乎在宽慰着谁,大叔、大婶的热切地呼着,就和正月里登门拜年的远亲似那般的亲昵。说话的是这几十个皂吏之中唯一一个身着青衫的。那人高约六尺,骨架细挑,有点撑不起身上的官服,寒风把裤腿衣袖吹得紧贴肢体,看着就更显单薄了。他说话的时候还欠着身子,怎么看着都不像个官员,倒像个赔笑问路的客商。

 

“哟,解趟手的功夫就来了这么多人……”

 

还没等王也说完话,便上来三个玄衣大汉反扣了他的两臂,押到了那位大人面前。王也这才把他看清楚了——那人年纪居然比自己还小,面容清俊,一双提溜圆的眼睛,秀美不差妇人。可他生了一对元宝耳,像香炉把手似的固定着头顶的官帽,露在寒风里使它们被吹得通红,看着有些滑稽却又让人心疼。王也觉得这人活像个穿了长辈的官服出来当差的孩子。可他眼中的神色却不似少年那样清透,而是笼着层淡淡的漠然。他见了王也后,两眼上下扫过他,和其他那些皂吏的反应没有任何区别。

 

张楚岚抬了抬手,就没让道士再跪下,他转头看了眼太师爷。老人仿佛入定了似的,眼中没有一丝波澜,静默得如一株万年不变的古松。他身后的一众道士们也都跟山石一样沉默着。

 

楚岚心内叹了口气,他回过头来问王也,

 

“道兄从何处而来?”

 

“您老说解手还能去哪?”

 

张大人笑了一下,负手缓缓绕到他右肩处,深深吸了口气,沉吟片刻叹道:

 

“这腊月还没到,观里却已有暗香了,真是奇事。”

 

王也说是啊,这观里的元梅连骨朵都还没有呢,也不知哪来的香气。

 

张楚岚冷笑了一声,说且先不谈这事儿,随即问王也是否认识旁边的这几位大叔大婶,见道士点头之后,便继续问他昨夜来到观里的是否只有这些人。

 

“我开门的时候就只见到他们几个。”

 

“原来是你开的门。”张大人笑着看向一旁垂手的男人女人,“大叔大婶,你们怎么能连给你们开门的恩人的脸都忘了呢,还有各位道兄,自己师兄弟做了好事你们却都不记得。”

 

云龙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,在太师爷身后吼道:

 

“你个孽障什么时候耳朵这般好用了,平时早课叫你都起不来,昨夜怎么就听到有人叩打山门了?”

 

王也说自己常常辗转到半夜才能睡熟,所以才早课起不来,也正因为这个才听到了敲门声。

 

“道兄恐怕是动了凡心,才辗转反侧的吧。”

 

这话惹得张楚岚身后的皂吏们一阵哄笑。

 

“您说是便是了。”道士缓缓笑道。

 

“不管是动了凡心还是别的,都是你把这几个伤人的凶徒放了进来,这窝藏凶犯的嫌疑恐怕只能随我们到衙门再一探究竟了。”

 

说着他使了个眼色,两个皂吏拿着镣铐就要过来锁他。

 

王也说这几个大叔大婶面相和善,看来不像会伤人啊,又问他伤的是什么人。

 

“这些到了衙门自会有人告诉你。”张楚岚轻描淡写道,说罢朝太师爷躬身一拜,缓缓道,晚辈上山叨扰仙人清修,现已查获嫌犯,就此告辞。

 

“不许走!”

 

紧随着这声凌厉的童声,一个小孩儿也不知从哪钻了过来。若不是腰间的带子勒紧了棉袄,他看起来活像个臃肿的陀螺。看到一众官吏看向自己,小棠子的脚步迟了一下。他揉了揉眼睛,这一擦,就更清楚地看见王也手上垂下的铁链了——在风里吹得微微摇晃。

 

“你又骗我!你就会骗我!”

 

站着的十几个大人面面相觑,觉得有些莫名其妙,甚至有点可笑,男孩儿一把撞开王也身前挡着的人,后者从趔趄中恢复过来,刚要发作,张大人抬手止住了他们。虽然脸上依旧木然,甚至有一丝不屑,但张楚岚双眼深处却隐隐有些悲戚之色。手下见张大人如此情状,便也都住了声,只得巴望着眼前的好戏赶紧演完。

 

小棠子拽着他衣襟,脑袋因为气血上涌而热乎乎的。他的脸抵着青年的大腿,那里被眼泪浸得又热又湿。孩子哭得声音都沙哑了。间或有控制不住的抽噎,黏答答的,折断漫长的哭声,然后悲泣便更肆意地爆发出来,继续在静寂的枯树院墙之间回荡。

 

王也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 

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摸着小棠子的发髻。它又小又软,像小兽的尾巴,抓起来简直就令人撒不开手。还有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,原来是那样的轮廓。他常常在夜里逮住这只手,从大臂上拿下来,放到他和孩子之间,接着摸一摸他的肩膀,确认有没有暴露在寒夜里。这些动作,到底发生在醒时还是梦中,道士已经记不清了,过去总觉得历历在目的昨日,如今却也好像在眼前像笼了层水雾似的,模糊了。他还没来的及好好看小棠子啊,他仿佛还是第一天见到他啊。

 

一年的时光原来这么快。这么快,又怎么够呢?

 

师兄弟之中不少开始抹眼泪了,云龙这个七尺大汉还咬着牙,瞪着一双红眼死死盯着他,厚实的肩膀此时也抖得厉害。

 

他师父啥时候能修练成太师爷那种境界呀,王也心内叹道,一年,十年,这些到底有什么区别?

 

不过南柯一梦罢了。

 

在场的人都没有再言语,间或一两声叹息起伏在幼童越来越放肆的哭声里。王也把小棠子缓缓推开好让自己蹲下来,这一屈身,手腕子上的铁链撞到地上又是一阵乱响。孩子就像个失水之人一样,混乱又急促的吐息着,水盈盈的眼睛倒是自有一股多情之态。

 

“这一劫理应由我来挡,难道你让他们把太师爷抓走不成。”

 

小孩拨楞着脑袋。

 

“谁都……不能走”

 

“你什么道理都知道是不是。”

 

“我不知道!我啥都不知道!”

 

他突然橫抱住师兄的右胳膊,一屁股就坐到地上,混着尖细的哭腔,嘴吧里开始喳喳呼呼地说些含混不清的东西。

 

“小棠子听话。”

 

“好师弟……”

 

……

 

“你别在这儿给我犯浑!”

 

太师爷的眼皮颤了一下,老木似的面庞却依旧不动声色。王也把袖子从呆住的孩子怀里撤出来,起身转向老者和诸位前辈同侪,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起身掸了掸衣襟,便头也不回地往山门方向走去。旁边穿官服的人有的打了个哈欠,嘀咕着终于完了,也就押着昨夜闯入的乡民跟着一块移步。

 

可小棠子还是拽了拽他的袖子。孩子从怀里掏出荷包递了过去。

 

“师哥,路上吃。”

 

他嘴巴上挂着的泪珠在太阳下一闪一闪,眼睛里还带着从刚刚的吼声中余留下来的怯懦。

 

王也接了过去,却依旧沉着脸,。

 

张楚岚见状,笑着走了过来,打量着这草青色的绣包。

 

“小兄弟,这女人家的物什怎么到你手里的?”

 

他把手伸向王也,道士递过去后,张大人对着深吸了口气,待缓缓吐出之后,一副回味无穷的神态。

 

小棠子说这是上山前家姐留给他的,作为以后相认的信物。

 

“那你就把信物这么给你师哥了?”

 

“我还有别的信物啊。”

 

张楚岚沉吟了一下,又把信物丢给了道士,赔笑道是自己拆散了他们这对师兄弟了,但公事在身,也由不得他。

 

王也说大人不必自责,

 

“聚散本是一物。况且,有缘自会相见。”

 

 

(二)

 

十几个人于是下了山。

 

昨夜的大风将树叶吹得殆尽了,没了叶子的林木暴露出浅褐色的枝干,远远看去如一片萧索的沙漠,浮盖在连绵的山体之上,过渡似的衔接起泛白的天边。愈向高远处,天空愈蓝得浓郁深沉。一轮白日静静悬着,光芒虽然刺目,但照在人身上却没有什么温度。

 

那张大人似乎并不急着交差,路途上行行停停,说是从未在这仲冬时节登上过贺燕山,要慢慢地看一看这别样的景致。

 

于是随行之人便有的在一旁与之共赏,有的则捡一块平坦又有阳光的石头坐下,缓缓抽起烟袋或扯起闲天来。

 

青年柔和的态度多少束缚了一点手下的人,他们也就放任那几个嫌犯自己寻个地方歇息,并没有再加刁难,而时不时的小憩也让那几个负伤的男人下起山来没有那么痛苦。

 

道士看向那几个潦倒的中年男女,或许是眼泪落尽了,他们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木然,仿佛灵魂已经抽离,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,被人拖拽着下山罢了。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,一个女人回头望过来,从她的眼神里大概能猜到这是那名女子的母亲,他朝她点了点头,这好像一下子把她拉回人世似的,眼睛重新被忧郁填满,转过头后肩膀便又开始一阵阵抽动起来。

 

他目光向上游移,却正发现张大人也正瞟向这里,王也以为他又会抛出什么追问来,却发现楚岚只是静默地望了一会儿,见人要和他寒暄便立刻掉回了头,脸上沉痛的神情也即刻转变成原来那副热切谦恭的模样,这让道士心内小小惊讶了一把。

 

张大人要再次启程的时候,那女人低微的泣声也渐渐止了。或许是得知女儿能逃过一劫,她再看向道士时,从那哀愁的面庞里竟挤出了了一丝欣慰的笑意。

 

又往山下走了一段,温度似乎上来了一些,车马喧嚣之声也就更清晰了。渐渐地,从树影之后能看到马车或者骡车上用粗绳捆扎的箱子和麻包,又走了一段路之后甚至能看到驻守士兵头顶随风扬起的红缨了。

 

实际上官道要比山上所见的喧杂得多,扬起的灰尘使得或负重前行或驱车出走的人们变得模糊,他们就好像一个个从尘埃里变幻出来,迎面向你走来,口中念叨着的话语也从混乱的声浪里渐渐浮现,形成某个清晰的词语或者一个完整的句子,然后又慢慢淡出,最后沉入匆忙又喧哗的背景里。押解嫌犯的一行人在人潮中逆行,十分艰难,每走一步都会有迎面而来的人抬起头,留下自己或惊异,或漠然,或带着恶意的目光,然后便迅速地离去。有个驮着包袱男人,手里牵了个小男孩儿,掺在人群里走。那包袱好像装满了他整个家一般,男人迈每一步出去,蹦蹦跳跳的孩子可能就已经跑前了好几步,穿着草鞋的小脚丫虽冻得通红,却依旧地面上亢奋地踏着,但他也只能被父亲的大手拴住,离开不得。孩子不情愿地叫嚷,可男人只是石头似的沉默着,没任何回应,或者说早已被这一切折磨殆尽,麻木得疲于应对了。

 

晌午过半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官驿。张大人主张先行休憩,虽说离燕畿城已没几步,但到西司衙门还得有些功夫,众人纷纷说大人体恤下属,于是将嫌犯锁在马厩旁,其余随张楚岚进了驿馆。过了一会儿,有个差役拿了食盒走了过来,说是张大人自己掏钱买的膳房剩下的饭菜,给他们几个的。然后又把王也的镣铐开了,说是大人有些事情要单独问他。

 

王道长心想那女子的事多半瞒不住了,略一沉思,便随了那差役去见张楚岚。那人带着他绕了不少小路,即使走上沿廊也贴着墙根或者阴影处,可仍有不少人迎面走来,或端盘托盏,或负箧提箱,一派忙碌之色,因而到也都没怎么注意他,只是间或会有人嗔怪地看一眼这穷破的道士。

 

有个四品的官员来了,那差役说。

 

王也问他怎么没赶去侍奉。

 

差役说这个级别的他侍奉不了,也就给张大人这样的跑跑腿,说罢就领他进了一个别院。

 

这院子仅仅由三面白墙围起,北面一间小屋对着圆形的洞门,中间栽了两三小树,尚高过于人,可如今枝桠光秃,显得院落更幽涩萧条了。壁上没有通透其它院落的花窗,唯有几句零星的题诗,张楚岚正负手看着其中的一首:

 

鸦翎羽箭山桑弓,仰天射落衔芦鸿。

麻衣黑肥冲北风,带酒日晚歌田中。

男儿屈穷心不穷,枯荣不等嗔天公。

寒风又变为春柳,条条看即烟濛濛。

 

他回过神的时候,王也已经站在一旁许久了,张大人说不清是落寞还是欣慰的神情,让道士觉得很有意思。

 

“让道长久等了”,见四下无人之后,张楚岚缓缓道,

 

王也笑着说:“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,这是小道从诗中看出的意思。不知是否言中大人心事?“”

 

青年望着他,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,摆摆手,谦和笑道,“读来聊以打发时间罢了。”接着,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,开始老练地打量着道士。

 

“有些事情,是道长亲自和我讲明,还是要张某一步步逼出来?”

 

王也说听不懂大人的意思。

 

“观里还有个年轻女子吧。”

 

道士说大人多虑了。

 

张楚岚笑着说,那绣包上的花色是西北凉州样式,而孩子张嘴却是纯正的燕畿口音,哪来的家姐信物之说呢。

 

“既然大人明察至此,为何不在山上发难呢?”

 

“山上?”张楚岚苦笑了一下,“何苦打扰太师爷的清修呢?不瞒王道长,张某先祖曾在这黄尘观中修行,与太师爷为同门,后来下山还俗。我讨得这份差事就是不愿山门在此事上卷入太深。”

 

张楚岚叹了口气。

 

“可询问再三昨夜谁开门放的人,太师爷和诸位道兄一个字都不告诉我,若不是您出来把事儿顶了,恐怕非得把太师爷请进衙门不可。”

 

说着他抱拳向王也行了一礼。

 

道士赶紧止住他,笑说张大人太多礼了,这山上也本应该由他出来顶事儿。

 

“只可惜了,您这样的修行。”

 

青年的话让道士一愣,看他望着自己扶在他胳膊上的手,王也这才淡淡笑了笑,收了回去。

 

张楚岚笑着说:“裹着夹袄的人,都不一定有道兄这样的体温,况且您只穿了层单衣呢?”

 

王也说按照生辰他是火命,从小就一直这么烧着,从家里逃出来到上山练了几年功后,反而更旺盛了。可也不是说唯有练了功,才能穿这单衣的。

 

“如果只有单衣可穿呢?”道士笑道,“这一路上像我一样的其实也不少。”

 

张楚岚闻语竟放声笑了出来,道士静静地看着他,发现在笑过之后那张漠然的脸一下子放松了不少。

 

“您想必是觉得我们这么做简直与贼寇无异了。”楚岚叹了一口气,“不过您只见着了一点。虽则这一点牺牲最大,但若不明晓全局而执着于此,便是偏激了。”

 

道士拱手道,还望张大人赐教。

 

“这些人最初是从西北调往燕畿的力役,后来楼宇频兴,高阁叠起,竟数年滞留燕畿,不得还乡。民心似水,这样的力役若是一年倒还能维持,可是十几年下来,若一点予以安抚的钱财都没有就难以维继。于是朝廷允许贵戚富豪招揽这些人做长工短工,每月发放例银,而其远在西北的妻儿则追随至此。西北女子的织工闻名遐迩,其供应的精良布匹既能作为通货,以补金银之不足,又可作为朝廷除了土地之外的赏赐。人员于是在山阳聚集,又因为不事农桑,一切用度皆需要从市集购得,于是贩夫走卒,粮店酒家渐渐兴起,山阳也就这样壮大起来。”

 

“这样山阳之人也算勉强安居乐业,有何不妥?”

 

“道兄有所不知,若论工商兴旺,东边的江崇与南方的广珠尚可与燕畿匹敌,不同的是临近州县均可从中受益。反观燕畿,周边二十四县民生反不如其他州县,临近州府与江崇、广珠更是无法匹敌,究其原因莫过于要向燕畿输送财货物资,而且又是让利供应。”

 

“让利?我这道士都知道燕畿物价奇高。”

 

张楚岚笑道:“道兄所言不错,但燕畿物价之高不在各种原料,而是地租。一家三四张桌凳的小铺子,其月租甚至多于张某一年的俸禄。但是鸡鱼在燕畿的各家铺面上折价售卖的时候,其他州府可能还在闹肉荒呢。”

 

青年摆了摆手,

 

“当然,这只是张某听调往燕畿的其他同侪所说,可这也并不是一家所言啊。于是山阳之人,虽蚁居寸地,但却能享受临近州府甚至全国的财货,这恐怕也是他们不愿离开的原因吧。当然,他们不过是受了些皮毛的好处,大头肯定是在王公贵族那里。这些人广纳土地,普建楼宇,依仗全国之人涌入燕畿便高抬租金。张某这样的末官,每月将将收支相抵,既无闲钱打点上下,又无闲暇同款洽人际,恐怕这一生都要滞留在这个职位上了。这话有些远了。不过燕畿重地,此般景况倒是古往今来一直如此。只是本朝的财富若均积聚于兴建楼宇、支付劳力中,恐非一国兴盛之本啊。”

 

“那张大人认为一国如何兴盛呢?”道士笑问道。

 

“这张某人便不好说了。”张大人抚着下颌思忖道,“只晓得回迁西北之后,燕畿的劳力便不似这般廉价了,到时候各路巨富商贾恐怕都要在这效率二字上下功夫了,机工上的精进也好,组织上的革新也罢,那时燕畿和周围各县恐怕又是另一幅图景了。”

 

“即便如您所言,此举意在谋全局之利,便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夺小民之利么?”

 

“这人世间么,素来不都是弱肉强食的么?”

 

张大人冷笑了一下,

 

“众生皆苦,你我也在其中,只不过时而从琐事里抬起头来,发几句平白的义愤罢了……若真想有所为……”

 

青年抬起头,观望被四壁围困的苍天。

 

空宇悠悠,静默如许。

 

“要么全抛下这条性命啊……要么便留出些时间,多看看这天下苍生,能争一分是一分。可即便这,坚持下去也是很难的。”

 

他面色凝重起来,徐缓道,

 

“恐怕……非强者,不能为之。”

 

这一句话语落,两个人都开始沉默起来,似乎都在想各自的心事。墙外又是一阵马蹄杂乱的声音,似乎又有官员进入驿站了,当值的差役在院墙外行走的时候发了几句牢骚,算是叫醒了他们。

 

“图强以济世,张大人骨子里倒是个儒生啊。”

 

“哈哈,道长言重了。楚岚不求圣人之道,只不过早岁坎坷,于生民难免不生共情之心。我颇为此所困,想来倒不如因之自强,每日精进,也不失为一件益事。”

 

王也和颜道,受教了,能听张大人畅谈心事真是王某之幸。随即从怀里将绣包掏出,递于楚岚道:“下山之时,身无长物,唯一的家当就是师弟临走赠给的这件东西。姑且送给大人,替那几位乡民,以谢沿途照料之恩。”

 

张楚岚看着绣包笑道,本来这物件放在道长身上也颇引人怀疑,如今让张某收了也省去不少无谓之事,遂双手接过。

 

领王也的差役本来已洞门外候了一会儿了,此刻便咳嗽了一声,二人闻声,对视苦笑了一下,楚岚只得将他唤入院内。

 

“只苦道兄又要受镣铐之苦了。”

 

道士笑道:“若欲成强者,这些苦痛算得什么呢?”

 

见自己的话真被王也听了进去,张楚岚脸上反而有些羞赧之色,说下次与道兄再叙,定不能这样忘情了。

 

“承蒙大人不弃,仍愿与我这道士再叙。”王也淡淡笑道,“只是下次再见,恐怕便在牢中了。”

 

张楚岚说自己定会尽量护道兄周全。

 

“这倒不用,”道士摆摆手道,“张兄只别辜负我那情意就是了。”

 

(三)

天边最后一缕光亦静默地收走了。

 

入冬了,早临的黑夜驱赶城南这些窄小的铺子闭锁他们的门面。这本和往日没甚不同,只是少了些人声,觉得怪冷清,唯一聒噪处是城门的关卡——漫漫长队从城外延展进来,目光所及之处仍有漆黑的身影缓缓地聚集在队尾。

 

见到当值的士兵,楚岚拱手施礼,略一寒暄后,青年复又握了缰绳,牵马归家。

 

这一日本应同其他日子一样漫不经心地流淌过去,可是有什么梗在他心头,但青年也冷静地清楚,即使再翻腾的波澜,也不会打破燕畿的宁静——这根植于人性之底的渴望,入侵最为愤怒的人,也不费吹灰之力,或者说,人们只是因愤怒暂时忘却了它,或羞于承认它罢了。

 

甚至对他,在听闻这场夜变之时,内心就在无声地唤着

 

“快结束吧。”

 

他已倦于所谓的共情了。白日里见那道士和师弟时,青年就没忍住想起幼年父亲强抛下他的场景来,而那流民回迁的景象就更让他忆起科举中榜之前,与宝儿姐相依为命的日子——如果这场夜变发生在两年以前,那张楚岚连徘徊在这小街上感时伤神的机会都没有。

 

马蹄声散落在萧条的街道上,这条街里的人,就跟落叶似的,经历昨夜的吹打,也被卷携而走,一干二净。

 

他又开始思索起道士来。青年琢磨着王也怎么看都不似个行将入狱之人,其磊落洒脱之状,甚至那些走马南北的游侠都不及三分。难道这么轻的年纪真的可以修行到这等波澜不惊的境界吗?抑或是少不更事,因为对这山下险恶的世间一知半解,才有这样的从容气魄?但目前看来,他还是很欣赏这个人的,大概那种潇洒和真诚他身上没有,但其实心里喜欢得很。毕竟,巧诈不如拙诚。不过真做到这一点,也并不比算准人心容易。位卑言轻,他张楚岚不得不如履薄冰地对待一切人与事,几番盘算之后,供自己发挥的善良其实已没有多少了。

 

他倒不羡慕王也。青年深知自己力所能及的,不过争一分是一分罢了。既为别人,也为初心。若把自己陷于这比较里,反而倒浪费本应竭尽的精力了。

 

况且,无论王道长还是自己,于这国家的滔滔大势,所做的其实只是杯水车薪,甚至于他二人的性命,于江山万代都不过野马尘埃罢了。

 

或许是早已领教了这无力感,张大人如今有些厌倦再计较这些事。对他来说,只消情愿二字,大概便能抵过这一切对生之真相与意义的追寻。

 

青年最后止了这些念头,走到了一家药铺面前。可能受了王道长感染,他买了两瓶最好的金疮药,不过两成的月俸也就这样没了。踏进家门的时候,他才想起来那笔钱本来打算给宝儿姐撕块布料做新衣服,以备带她去西北时穿的。

 

厨房的门半开着,张楚岚探进身,只见一团烟雾在房顶集聚,缓缓地从门上流出去。桌上有一根快要烧尽的红烛,两盘热菜和两副碗筷。宝儿姐正在往灶里添柴,见他进来的时候朝桌子那边努了努头。楚岚在矮凳上坐下来,见她把灶口里的柴火扒拉得分散了,然后起身掀开锅盖,一团蒸汽喷涌上去,淡淡的米香于是飘散在昏暗的小厨房里。

 

吃饭之前,他把金疮药和荷包从怀里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,宝儿见到荷包眼前一亮。

 

“张楚岚,终于有女儿家喜欢你了。”

 

张大人苦笑着摆了摆手,把这荷包怎么到王道长手里,又怎么到自己手里都给宝儿姐说了一通,接着就提到了买金疮药的事情。

 

“哟,人家把身上唯一拿得出手的都给你了,你给他两瓶药也是应该。”

 

宝儿姐往他的小米饭里夹了口菜。

 

“等他出来你就让他住到家里来,我就多做一个人的饭呗。”

 

张楚岚说恐怕明天你就要多做一个人的份了——那牢饭是什么样子他可是清楚。宝儿点了点头,于是打开荷包拈出来一颗枣子。

 

“趁着这枣儿我明个蒸屉花糕给他你说怎样。”

 

楚岚说那敢情最好了,便端起碗低头吃起饭来,宝儿姐于是往桌上倒枣子,想把坏了的挑出来,却只听得“铛”的一声,一个绿影撞到桌子上,又跳到柴火堆里去了。待她跑去捉起来后,却发现这绿石头还有特别的形状和花纹哩。

 

那是一只玉麒麟。

 

正当张大人拿在烛火下端详的时候,他的拇指摸到底部一块粗糙的地方。将麒麟翻过来一看,竟是个印章似的小方格,待他再查看的时候,手里的物什差点掉下去。

 

“坏了!”

 

张楚岚跌脚叫道。

 

在那排刑架的尽头生着一盆半人高的炉火,夜风从窗洞的几根木棍间吹来的时候,火光一阵不安的跃动,扰乱了墙上本就扭曲了的阴影。时不时,会敞着里衣的狱卒从中撤出根烙铁,一口气去吹去,红色的铁片瞬间亮得灼人。持鞭抽人的则干脆上衣都褪了,此刻正停下来歇着手。火光映红了他们肥厚的肚皮,黏腻的汗珠挂在上面,迟缓地滑进扎紧的裤腰里。

 

只有最靠牢门的那位,好像心有不甘似的,呼呼地生着闷气。虽然外面一阵人乱马杂之声,却也不放在心上,啐了一口后,便又要开始抽人。只是刚一抬手却被钳住了胳膊。那人欲回头看清身后谁的脸,却紧接着腰上就挨了一脚,飞出几丈开外,差点撞翻插着烙铁的火炉。

 

这狱卒刚要发作,却看到一个裹着玄色大氅的男人转向了自己,见那腰间挎着的金蹀躞在火光下熠熠生辉,他便立刻噤了声。

 

“三爷。”那男人对着绞架上的头颅唤道,

 

“秦总管,还识得我?”

 

“……我的爷……您受罪了。”

 

于是两个小厮把王也的枷锁解了,搀到摆好的板凳上。又有人端过从家中带来手巾面盆等物,秦总管亲自把手巾浸了了,半跪下身子,一点点擦拭道士胸前的血污。虽然这秦总管七尺的魁梧汉子,可那双手,却像女人一样细净,在碧玉扳指的映衬下,更显白皙。涂上一层止血的药膏之后,男人又伺候王也换上了一身靛蓝的锦袍,期间已有人帮他洗漱与梳理头发了。

 

张大人同侍立一旁的随从和赶来的官员一样,微低着头,时不时觑看一眼,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

 

一串腰坠从托盘里被秦总管取了下来,金丝络子在火光下流光溢彩,上面悬着的正是那只玉麒麟。屈身给王也系好之后,男人朝他微微颔首,随即站到一旁。

 

道士说,把那几个人也放了吧。

 

那几个乡民一从绞架下来就立刻扑在王也脚下,叩谢不跌。见绞架上的人都放了,牢里头巴望着其他的犯人便开始骚动起来。

 

“这些人本应该放的。”张大人从人群中走出来,对牢里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说道。

 

“今晚,有人滥用私刑!”说罢,青年瞪着缩到一角的牢役们。

 

“熟非熟过,衙门自有公论。”

 

“张大人的话在理。”秦总管高声接道,“今儿为你们抱不平的,是当今驸马的亲兄弟,工部尚书王大人的三公子。你们心里知道就行了,嘴上别没个把门的,还有那些吓了狗眼的奴才也是。”

 

一众人皆喏喏答应。

 

“张大人。”秦总管和颜唤道,“方才听你说,我家三爷给这几个打了公人的乡民开门,实则出于无意。”

 

“楚岚在观中初步询问的结果确是这样。”

 

“听见了么,郑大人?”

 

正当秦总管与那位西司长官郑大人交谈的时候,张楚岚微偏过头,悄悄打量着王也。道士垂着眼睛,盯着地上被火苗映得忽明忽暗的草毛,神色有些倦怠。一道伤痕横在他脸颊上,刀锋似的,在那副神仙也似的模样上划了条口子。

 

青年突然觉得那道疤有几分亲切,若是没有的话,他可能都会怀疑晌午和自己交谈甚欢的破落道士是否真的存在过了。

 

等秦总管问王也是否动身回府的时候,道士却说自己有几句闲话要与张大人出去一叙,让他们候在这里。于是披了条银鼠斗篷,便拉着张楚岚走了出去。

 

王也伤势不轻,楚岚稳稳托着他的手臂,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在众目睽睽下步出了西司衙门。

 

在一株光秃的槐树下站定后,楚岚笑道:“道长差点害死我啊。”

 

王也说连累张大人了。

 

“为何不将玉麒麟直接示之于张某呢?”

 

王道长苦笑说,可不是为了讨这顿打么?

 

接着便将自己十年前一气之下逃家做了道士的事情说与了楚岚,

 

“没这一身伤,我这不孝子想再进门哪有那么容易。”

 

楚岚叹了口气。

 

王也说这些人私设公堂,还望张大人能彻查清楚,另外那几个乡民受了这样重的伤,加上寒气侵身,今夜恐怕相当难熬。

 

张楚岚说这点自己会再想办法,请道长放心。

 

一阵风过,远处的两排烛笼在仆从之间摇晃着,翻飞的还有他们衣袍的前襟。秦总管站在马车前,双手插入貂绒勾边的宽袖里,眯眼看着树下交谈的两人。他身后的马儿长嘶了一声,吐出的白气迅速消失在彻骨的夜风里。

 

王也缓步走了回来,银鼠斗篷染上辕门两旁熊熊的火光,显得温暖又雍容。

 

“三爷,张大人不一同去府上叙话么?”

 

“他家里还有个姐姐得照看,改日再说吧。”

 

秦总管应了一声,方要扶王也上车的时候却发现他腰上的麒麟坠子不见了。

 

王也说他将其赠了给张大人以表谢意。

 

“那可不是随便送人的物件啊。”

 

王也脸一沉,告诉他这件事他回家自会解释清楚。

 

秦总管于是就住了声,把三少爷扶上了马车。于是两列红灯开道,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西司衙门。面向他们离开的方向,张楚岚一直躬身行礼,直到人马遁入黑暗之中,成为远方一点缓缓移动的光影。

 

回到牢里后,张楚岚拿出一瓶金疮药命人给那三个乡民抹了,又嘱托东司的狱官不要亏待这几个人,那是王公子要保的,对方连连答应。

 

出西司的时候,还未走几步天上便落起雪来。雪势并不大,但也零零星星落满了楚岚的青色官服。他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通明的辕门,心头不知怎的浮上一阵感慨,轻轻叹了口气,便牵了马继续往城南家里的方向走去。彼时已近亥时,城南各户灯火早已熄灭,只衬得远处的皇城及周边凤台鸾阁更加温暖锦绣。不过好在空中并无半点云影,月色凛凛,映得地面上一片寂寂霜色。一人一马两只零落的影子在其上缓缓荡过,不留一丝痕迹。

 

到家之时,宝儿已熬了姜汤,帮他把官府衣帽解了后,盛了一碗放到楚岚平时读写的书案上。

 

“怎么了,那道士出什么事儿了?”

 

张楚岚把先前的经过和宝儿说了一遍。

 

“那你应该高兴啊,怎么反而闷闷的。”

 

他拿起姜汤饮了一口,依旧没有言语。

 

宝儿把胳膊支在案上,手捧白玉似的脸蛋,好奇地看着他。

 

“想必你觉得自己能跟穷道士一块玩,但是和公子哥却玩不到一起。”

 

张楚岚摇头笑说,那王也要是当朝太子才好哩。

 

青年说着仰起头,一口气把姜汤全饮了下去,然后啪得一声,将碗落到桌子上。

 

“我只是觉得……诶……胳膊,终究拧不过大腿。”

 

他的眼神怅然起来。案前,堆积的公文和书籍在烛影下静默着,黯淡得好像落满一重厚重的尘埃,甚至它们就成了这尘埃本身,一阵风过,便吹得了无踪迹,彻底化入虚空之中。

 

宝儿说,如果没有你,没有你的药,那些人冻死也就死了。况且,你看我们这一路……莫不是别人一二斗米,几十个钱接济过来,活到现在的么?

 

青年沉吟了半晌,缓缓点了点头。

 

“好了好了,宝儿姐。”楚岚站起身来,推着着她便往卧房走,“时辰不早了,你也早点歇了。”

 

“你咧?今天这般晚才回来。”

 

“我总得把书看了吧,明日去尚书府上拜访也要合计下言语才好啊。”

 

女子点了点头,接着想到什么似的,进屋从樟木箱里抽出了一条被子,说是下雪了要给他再重一条,然后提醒他别忘了把厨房里的炉子封了。青年应声出门。他掀开门帘时一股风雪从两侧扑进屋里,这才没一会儿,不大的院落里已经铺满簌簌的一片了。他先去马厩添了柴草,然后进厨房将炉子熄了。推门出去的时候楚岚刚好看到远处贺燕山模糊的影子,稀薄的雪痕勾勒出山体绵延的轮廓,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寒光。他想起山的另一侧,白日里路过时见到的情景——洞开的房门被风吹得吱扭作响,晾衣绳上还挂着打了补丁的短衣,砸的稀烂的窗户只剩下尖利的木条支棱着,还有那些丢在路上的物件啊,嵌进土里的碎瓷片,枯草里的一只罐子,里面白花花的盐漏到了地上,还有一个被踩烂了的核桃车子,棉线和破碎的核桃缠绕在一起——他儿时最想要的就是这个了,那孩子一定伤心坏了,可是爷娘着急赶路啊,官军在催我们啦,再不走到时候还会发生什么,谁都不敢猜了。

 

他回到屋里,掸了掸衣上的落雪,因着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了无法握笔,便一边呵手,一边翻着书页。读到如琢如磨这几字时,他突然想起怀里的玉麒麟。

 

那时,王也从腰上解下坠子,两手捧到他面前。见他推脱,便说这是自己许给他的,并非只是托他去府上找人的信物。

 

“听闻这麒麟是王家世代相传的宝物。”青年小心翼翼地说,“有传言……您的两位兄长都是将这做定亲信物的。若真如此,送给张某,可是……”

 

王也苦笑了两声,缓缓道,“其实……王某是想托张大人代为保管。若真留在我手中,万一被长辈拿到某位小姐家里,替我做了这个主,王某到时真是被动至极。”

 

张楚岚笑道,道长也不能逃一辈子吧。

 

王也说自己倒不是要逃避家庭伦常,只是当下心思无志于此。

 

“既已观世人颠沛流离之状,闻张兄欲为强者之言,何能安心于锦衣玉食,对之视若不见。王某,谈不上兼济天下,但也愿如张兄所说——只争朝夕,一为生民疾苦,一为不负初心。”

 

道士的话响在他的头脑里,好像提醒他什么似的,青年遂收起了玉坠,复又翻开了书页。

 

如同往日一样,张大人案前的灯在丑时终于熄灭了。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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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是和基友调侃的日常

我:车车,我想给也总写个师弟,你给起个名字吧

车:小棠子

我:哇,可以可以,你怎么想到的

车:因为我现在想吃糖啊


我:脑补了一下碧莲进尚书府,小人姓张,名楚岚,字碧莲,哈哈哈

川:这怎么了,李白还号青莲居士呢

我:这么说……貌似也没毛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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