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首暮云远。

夜变(三)

老王碧莲,友情向

古风架空

原创人物有

第一章 第二章

天边最后一缕光亦静默地收走了。

 

入冬了,早临的黑夜驱赶城南这些窄小的铺子闭锁他们的门面。这本和往日没甚不同,只是少了些人声,觉得怪冷清,唯一聒噪处是城门的关卡——漫漫长队从城外延展进来,目光所及之处仍有漆黑的身影缓缓地聚集在队尾。

 

见到当值的士兵,楚岚拱手施礼,略一寒暄后,青年复又握了缰绳,牵马归家。

 

这一日本应同其他日子一样漫不经心地流淌过去,可是有什么梗在他心头,但青年也冷静地清楚,即使再翻腾的波澜,也不会打破燕畿的宁静——这根植于人性之底的渴望,入侵最为愤怒的人,也不费吹灰之力,或者说,人们只是因愤怒暂时忘却了它,或羞于承认它罢了。

 

甚至对他,在听闻这场夜变之时,内心就在无声地唤着

 

“快结束吧。”

 

他已倦于所谓的共情了。白日里见那道士和师弟时,青年就没忍住想起幼年父亲强抛下他的场景来,而那流民回迁的景象就更让他忆起科举中榜之前,与宝儿姐相依为命的日子——如果这场夜变发生在两年以前,那张楚岚连徘徊在这小街上感时伤神的机会都没有。

 

马蹄声散落在萧条的街道上,这条街里的人,就跟落叶似的,经历昨夜的吹打,也被卷携而走,一干二净。

 

他又开始思索起道士来。青年琢磨着王也怎么看都不似个行将入狱之人,其磊落洒脱之状,甚至那些走马南北的游侠都不及三分。难道这么轻的年纪真的可以修行到这等波澜不惊的境界吗?抑或是少不更事,因为对这山下险恶的世间一知半解,才有这样的从容气魄?但目前看来,他还是很欣赏这个人的,大概那种潇洒和真诚他身上没有,但其实心里喜欢得很。毕竟,巧诈不如拙诚。不过真做到这一点,也并不比算准人心容易。位卑言轻,他张楚岚不得不如履薄冰地对待一切人与事,几番盘算之后,供自己发挥的善良其实已没有多少了。

 

他倒不羡慕王也。青年深知自己力所能及的,不过争一分是一分罢了。既为别人,也为初心。若把自己陷于这比较里,反而倒浪费本应竭尽的精力了。

 

况且,无论王道长还是自己,于这国家的滔滔大势,所做的其实只是杯水车薪,甚至于他二人的性命,于江山万代都不过野马尘埃罢了。

 

或许是早已领教了这无力感,张大人如今有些厌倦再计较这些事。对他来说,只消情愿二字,大概便能抵过这一切对生之真相与意义的追寻。

 

青年最后止了这些念头,走到了一家药铺面前。可能受了王道长感染,他买了两瓶最好的金疮药,不过两成的月俸也就这样没了。踏进家门的时候,他才想起来那笔钱本来打算给宝儿姐撕块布料做新衣服,以备带她去西北时穿的。

 

厨房的门半开着,张楚岚探进身,只见一团烟雾在房顶集聚,缓缓地从门上流出去。桌上有一根快要烧尽的红烛,两盘热菜和两副碗筷。宝儿姐正在往灶里添柴,见他进来的时候朝桌子那边努了努头。楚岚在矮凳上坐下来,见她把灶口里的柴火扒拉得分散了,然后起身掀开锅盖,一团蒸汽喷涌上去,淡淡的米香于是飘散在昏暗的小厨房里。

 

吃饭之前,他把金疮药和荷包从怀里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,宝儿见到荷包眼前一亮。

 

“张楚岚,终于有女儿家喜欢你了。”

 

张大人苦笑着摆了摆手,把这荷包怎么到王道长手里,又怎么到自己手里都给宝儿姐说了一通,接着就提到了买金疮药的事情。

 

“哟,人家把身上唯一拿得出手的都给你了,你给他两瓶药也是应该。”

 

宝儿姐往他的小米饭里夹了口菜。

 

“等他出来你就让他住到家里来,我就多做一个人的饭呗。”

 

张楚岚说恐怕明天你就要多做一个人的份了——那牢饭是什么样子他可是清楚。宝儿点了点头,于是打开荷包拈出来一颗枣子。

 

“趁着这枣儿我明个蒸屉花糕给他你说怎样。”

 

楚岚说那敢情最好了,便端起碗低头吃起饭来,宝儿姐于是往桌上倒枣子,想把坏了的挑出来,却只听得“铛”的一声,一个绿影撞到桌子上,又跳到柴火堆里去了。待她跑去捉起来后,却发现这绿石头还有特别的形状和花纹哩。

 

那是一只玉麒麟。

 

正当张大人拿在烛火下端详的时候,拇指摸到底部一块粗糙的地方,翻过来一看,竟是个印章似的小方格,待他再查看的时候,手里的物什差点掉下去。

 

“坏了!”

 

张楚岚跌脚叫道。

 

在那排绞架的尽头生着一盆半人高的炉火,夜风从窗洞的几根木棍间吹来的时候,火光一阵不安的跃动,扰乱了墙上本就扭曲了的阴影。时不时,会敞着里衣的狱卒从中撤出根烙铁,一口气去吹去,红色的铁片瞬间亮得灼人。持鞭抽人的则干脆上衣都褪了,此刻正停下来歇着手。火光映红了他们肥厚的肚皮,黏腻的汗珠挂在上面,迟缓地滑进扎紧的裤腰里。

 

只有最靠牢门的那位,好像心有不甘似的,呼呼地生着闷气。虽然外面一阵人乱马杂之声,却也不放在心上,啐了一口后,便又要开始抽人。只是刚一抬手却被钳住了胳膊。那人欲回头看清身后谁的脸,却紧接着腰上就挨了一脚,飞出几丈开外,差点撞翻插着烙铁的火炉。

 

这狱卒刚要发作,却看到那裹着玄色大氅的男人转向了自己,那腰间挎着的金蹀躞在火光下熠熠生辉,他便立刻噤了声。

 

“三爷。”那男人对着绞架上的头颅唤道,

 

“秦总管,还识得我?”

 

“……我的爷……您受罪了。”

 

于是两个小厮把王也的枷锁解了,搀到摆好的板凳上。又有人端过从家中带来手巾面盆等物,秦总管亲自把手巾浸了了,半跪下身子,一点点擦拭道士胸前的血污。虽然这秦总管七尺的魁梧汉子,可那双手,却像女人一样细净,在碧玉扳指的映衬下,更显白皙。涂上一层止血的药膏之后,男人又伺候王也换上了一身靛蓝的锦袍,期间已有人帮他洗漱与梳理头发了。

 

张大人同侍立一旁的随从和赶来的官员一样,微低着头,时不时觑看一眼,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

 

一串腰坠从托盘里被秦总管取了下来,金丝络子在火光下流光溢彩,上面悬着的正是那只玉麒麟。屈身给王也系好之后,男人朝他微微颔首,随即站到一旁。

 

道士说,把那几个人也放了吧。

 

那几个乡民一从绞架下来就立刻扑在王也脚下,叩谢不跌。见绞架上的人都放了,牢里头巴望着其他的犯人便开始骚动起来。

 

“这些人本应该放的。”张大人从人群中走出来,对牢里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说道。

 

“今晚,有人滥用私刑!”说罢,瞪着缩到一角的牢役们。

 

“熟非熟过,衙门自有公论。”

 

“张大人的话在理。”秦总管高声接道,“今儿为你们抱不平的,是当今驸马的亲兄弟,工部尚书王大人的三公子。你们心里知道就行了,嘴上别没个把门的,还有那些吓了狗眼的奴才也是。”

 

一众人皆喏喏答应。

 

“张大人。”秦总管和颜唤道,“方才听你说,我家三爷给这几个打了公人的乡民开门,实则出于无意。”

 

“楚岚在观中初步询问的结果确是这样。”

 

“听见了么,郑大人?”

 

正当秦总管与那位西司长官郑大人交谈的时候,张楚岚微偏过头,悄悄打量着王也。道士垂着眼睛,盯着地上被火苗映得忽明忽暗的草毛,神色有些倦怠。一道伤痕横在他脸颊上,刀锋似的,在那副神仙也似的模样上划了条口子。

 

青年突然觉得那道疤有几分亲切,若是没有的话,他可能都会怀疑晌午和自己交谈甚欢的破落道士是否真的存在过了。

 

等秦总管问王也是否动身回府的时候,道士却说自己有几句闲话要与张大人出去一叙,让他们候在这里。于是披了条银鼠斗篷,便拉着张楚岚走了出去。

 

王也伤势不轻,楚岚稳稳托着他的手臂,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在众目睽睽下步出了西司衙门。

 

楚岚笑道:“道长差点害死我啊。”

 

王也说连累张大人了。

 

“为何不将玉麒麟直接示之于张某呢?”

 

王道长苦笑说,可不是为了讨这顿打么?

 

接着便将自己十年前一气之下逃家做了道士的事情说与了楚岚,

 

“没这一身伤,我这不孝子想再进门哪有那么容易。”

 

楚岚叹了口气。

 

王也说这些人私设公堂,还望张大人能彻查清楚,另外那几个乡民受了这样重的伤,加上寒气侵身,今夜恐怕相当难熬。

 

张楚岚说这点自己会再想办法,请道长放心。

 

一阵风过,远处的两排烛笼在仆从之间摇晃着,翻飞的还有他们衣袍的前襟。王总管站在马车前,双手插入貂绒勾边的宽袖里,眯眼看着树下交谈的两人。他身后的马儿长嘶了一声,吐出的白气迅速消失在彻骨的夜风里。

 

王也缓步走了回来,银鼠斗篷染上辕门两旁熊熊的火光,显得温暖又雍容。

 

“三爷,张大人不一同去府上叙话么?”

 

“他家里还有个姐姐得照看,改日再说吧。”

 

秦总管应了一声,方要扶王也上车的时候却发现他腰上的麒麟坠子不见了。

 

王也说他将其赠了给张大人以表谢意。

 

“那可不是随便送人的物件啊。”

 

王也脸一沉,告诉他这件事他回家自会解释清楚。

 

秦总管于是就止了声,把三少爷扶上了马车。于是两列红灯开道,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西司衙门。面向他们离开的方向,张楚岚一直躬身行礼,直到人马遁入黑暗之中,成为远方一点缓缓移动的光影。

 

回到牢里后,张楚岚拿出一瓶金疮药命人给那三个乡民抹了,又嘱托西司的狱官不要亏待这几个人,那是王公子要保的,对方连连答应。

 

出西司的时候,还未走几步天上便落起雪来。雪势并不大,但也零零星星落满了楚岚的青色官服。他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通明的辕门,心头不知怎的浮上一阵感慨,轻轻叹了口气,便牵了马继续往城南家里的方向走去。彼时已近亥时,城南各户灯火早已熄灭,只衬得远处的皇城及周边凤台鸾阁更加温暖锦绣。不过好在空中并无半点云影,月色凛凛,映得地面上一片寂寂霜色。一人一马两只零落的影子在其上缓缓荡过,不留一丝痕迹。

 

到家之时,宝儿已熬了姜汤,帮他把官府衣帽解了后,盛了一碗放到楚岚平时读写的书案上。

 

“怎么了,那道士出什么事儿了?”

 

张楚岚把先前的经过和宝儿说了一遍。

 

“那你应该高兴啊,怎么反而闷闷的。”

 

他拿起姜汤饮了一口,依旧没有言语。

 

宝儿把胳膊支在案上,手捧白玉似的脸蛋,好奇地看着他。

 

“想必你觉得自己能跟穷道士一块玩,但是和公子哥却玩不到一起。”

 

张楚岚摇头笑说,那王也要是当朝太子才好哩。

 

青年说着仰起头,一口气把姜汤全饮了下去,然后啪得一声,将碗落到桌子上。

 

“我只是觉得……诶……胳膊,终究拧不过大腿。”

 

他的眼神怅然起来。案前,堆积的公文和书籍在烛影下静默着,黯淡得好像落满一重厚重的尘埃,甚至它们就成了这尘埃本身,一阵风过,便吹得了无踪迹,彻底化入虚空之中。

 

宝儿说如果没有你,没有你的药,那些人冻死也就死了。况且,你看我们这一路……莫不是别人一二斗米,几十个钱接济过来,活到现在的么?

 

青年沉吟了半晌,缓缓点了点头。

 

“好了好了,宝儿姐。”楚岚站起身来,推着着她便往卧房走,“时辰不早了,你也早点歇了。”

 

“你咧?今天这般晚才回来。”

 

“我总得把书看了吧,明日去王府拜访也要合计下言语才好啊。”

 

女子点了点头,接着想到什么似的,进屋从樟木箱里抽出了一条被子,说是下雪了要给他再重一条,然后提醒他别忘了把厨房里的炉子封了。青年应声出门。他掀开门帘时一股风雪从两侧扑进屋里,这才没一会儿,不大的院落里已经铺满簌簌的一片了。他先去马厩添了柴草,然后进厨房将炉子熄了。推门出去的时候楚岚刚好看到远处贺燕山模糊的影子,稀薄的雪痕勾勒出山体绵延的轮廓,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寒光。他想起山的另一侧,白日里路过时见到的情景——洞开的房门被风吹得吱扭作响,晾衣绳上还挂着打了补丁的短衣,砸的稀烂的窗户只剩下尖利的木条支棱着,还有那些丢在路上的物件啊,嵌进土里的碎瓷片,枯草里的一只罐子,里面白花花的盐漏到了地上,还有一个被踩烂了的核桃车子,棉线和破碎的核桃缠绕在一起——他儿时最想要的就是这个了,那孩子一定伤心坏了,可是爷娘着急赶路啊,官军在催我们啦,再不走到时候还会发生什么,谁都不敢猜了。

 

他回到屋里,掸了掸衣上的落雪,因着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了无法握笔,便一边呵手,一边翻着书页。读到如琢如磨这几字时,他突然想起怀里的玉麒麟。

 

那时,王也从腰上解下坠子,两手捧到他面前。见他推脱,便说这是自己许给他的,并非只是托他去府上找人的信物。

 

“听闻这麒麟是王家世代相传的宝物。”青年小心翼翼地说,“有传言……您的两位兄长都是将这做定亲信物的。若真如此,送给张某,可是……”

 

王也苦笑了两声,缓缓道,“其实……王某是想托张大人代为保管。若留在我手中,万一被长辈拿到某位小姐家里,替我做了这个主,王某到时真是被动至极。”

 

张楚岚笑道,道长也不能逃一辈子吧。

 

王也说自己倒不是要逃避家庭伦常,只是当下心思无志于此。

 

“既已观世人颠沛流离之状,闻张兄欲为强者之言,何能安心于锦衣玉食,对之视若不见。王某,谈不上兼济天下,但也愿如张兄所说——只争朝夕,一为生民疾苦,一为不负初心。”

 

道士的话响在他的头脑里,好像提醒他什么似的,青年遂收起了玉坠,复又翻开了书页。

 

如同往日一样,张大人案前的灯在丑时终于熄灭了。

—Fin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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